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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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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書的獨子李陵光李公子近來新納了一房小妾,據說是雲松閣的花魁,喚作香眠。美人在懷李公子可謂是春風得意好不快活,借著這個由頭在牙城西南的玉闌山莊宴請平日與自己交好的達官顯貴,也想要這群平日裏廝混的狐朋狗友一同快活快活。

而謝長渝小侯爺,正是李陵光平日裏廝混的狐朋狗友的其中一員。

尚在馬車上的時候,沈淵一閃身避開本預備靠上自己肩頭的謝長渝,並往旁挪了三尺,與謝騷包保持在安全距離後,扼腕道:“納房小妾也這般鋪張的慶賀,你們這群紈絝也是活得越發混賬。”

被劃入混賬紈絝一類的謝小侯爺似乎很受用這個稱謂,索性往後一靠,修長的身形伸展開,從容風雅,含笑看著正襟危坐的沈淵,道:“溫飽思淫/欲,古來習性也。”

沈淵不置可否地輕哼了一聲,車簾隨著馬車的顛簸一起一落,皓白的月色傾瀉進來,恰好照亮了她耳後雪白的肌膚,那一截白似雪嫩如藕的脖頸,弧度優美如高傲的鳳凰,從不肯輕易低下自己的頭顱,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她也會從容不迫地,揚著那輪廓纖細的下頜,含笑迎對狂風驟雨。

謝長渝不經意瞇起了眼,將手壓在胸口,沒來由的心悸讓他意態優雅的眉目微微緊蹙。他順著月色往外看了看,是一輪圓滿無缺的玉盤,高懸夜色長河之中,照盡人間悲歡離合。

一聲長籲,劃破夜的寂靜,應是到了玉闌山莊前,馬車外有人高聲詢問:“是謝小侯爺的車駕?”

“嗯,”謝長渝懶洋洋出聲,一雙眼笑吟吟地看向沈淵,“與晉川先生。”

馬車外頓時響起低低抽氣的聲音,接著是一片竊竊私語,謝長渝笑得越發促狹,沈淵一副懶得理他的表情,徑直掀開了車簾。

一截青色的衣袖從馬車中探出,緊接著出來的那人眉目清俊疏放,如山間的清風都容納在他胸懷,渾然一片光風霽月,帶著文人名士天生的傲氣與放達,恃才風流,隨性無拘。他的氣質與風姿皆是世間難得一見,如白宣上最潦潦的狂草,一筆一劃風骨傲然獨存,不少久聞晉川其名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喊道:“晉先生。”

晉川朗笑道:“晉某一介布衣,擔不起諸位的禮。”言罷,他拱手長揖算作回禮,青色的衣袍如挺立的修竹,當和以陽春白雪的琴音才堪堪與之相匹。風來弄影,如拂淩雲,如搖青枝,另一品竹色的身影出現在晉川身邊,瓊枝玉樹的風姿,惑得人眼前一晃,呼吸都凝住,月華照在這並肩而立的二人身上,竟契合如斯,令人舍不得移開目光。

黃天厚土,如何葬卻一身風骨。

不過眾人的目光漸漸變得有些奇異,甚至暧昧,這麽看起來,謝小侯爺與晉先生果然是很般配很和諧麽,前段時間聽說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花叢老手謝小侯爺在晉先生身上吃了癟,小侯爺生辰宴上晉先生都未曾露面,還以為晉先生有多麽寧折不彎,也不過如此嘛,結果還是被謝小侯爺給拿下了。

想著想著便有些感傷,好好的一個男兒,便要這麽走上不歸路了。

是以看向晉川的目光,更多的是帶著同情。

被這同情的目光盯久了任誰都會不適,沈淵習慣性一挑眉,這個神情被謝長渝捕捉到,他咳了一聲將眾人從感傷的氣氛中拉了回來,便緩緩步下馬車,有人迎了上來,諂媚地對著謝長渝道:“小侯爺今兒來得早,您上回提過暮雲戲班的醉花陰唱得好,這不,特地為您點了,您隨下官來,裏面熱鬧著呢。”

沈淵跟在謝長渝身後,對周遭人的奉承話置若罔聞,偶爾點頭示意自己在聽。她看著謝長渝閑雅雍容的身影,以及周圍人對他的態度,一種莫名的情緒浮上心頭。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留安侯將謝長渝送入牙城,其目的就是為了打消皇帝的戒心與疑慮,謝長渝雖然擔著優厚的爵位與俸祿,但其實質上就是被軟禁在牙城的人質,倘若留安侯稍有異動,首當其沖被殃及的就是他。

作為一個人質還能在牙城混得這麽如魚得水,沈淵瞇起眼,眼底似有鋒芒掠過,而此時此刻謝長渝突然似有感應一般,略側首,視線輕飄飄地同她對上。

只一刻的膠著,謝長渝波光瀲灩的眼突然一眨,對沈淵拋來一個活色生香的媚眼。

沈淵嘴角一抽,別過臉去,對一直企圖與她攀談卻備受冷落的集章館校書郎周閔笑道:“晉某聽聞集章館藏書萬卷,其中不乏古籍孤本,周兄仕從集章館,實在是令晉某艷羨不已。”

一提集章館的差事周閔便苦笑連連:“晉先生別提了,這差事不好當啊。”

“哦?”沈淵奇道,“此話怎講?”

周閔眼神閃躲,打哈哈道:“個中滋味難言啊難言……”隨即岔開話頭,“在下記得之前晉先生提起曾閱過那本失傳百年之久的《昭靖傳》,先生高才,有過目不忘之能,可否默出來讓在下裝編成冊,納入集章館藏書之列,也好讓後人瞻仰瞻仰啊。”

沈淵不動聲色微笑道:“非也非也,《昭靖傳》之所以為世人所崇,其歸根結底便是因為它百年不現人世,眾人欲窺其面目而不得,是以傳得神乎其神。昭靖本身確確然為絕世之作,然則被過於吹捧,世人期望愈高,則愈是不能使其得見。若是因晉某一時機緣而毀昭靖,豈不是要令晉某自愧一生?”

這番理論聽得周閔肅然起敬,連連點頭:“晉先生思慮之深,見識之遠,在下望塵莫及。”

沈淵欣然接受了周閔的敬意,餘光瞥見前方的謝長渝又回過頭,嘴唇一開一合,似乎在對她說些什麽。

依稀辨出他在說:“你就編吧。”

沈淵險些被嗆住。

旁人不知,但謝長渝與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那《昭靖傳》根本就是為老不尊的玄真老頭的更為為老不尊的師父胥昭靖的惡作劇。當年她二人初入天機門,也是久慕《昭靖傳》大名,聽聞天機門的藏書閣中藏有此書,特特半夜翻入藏書閣去尋覓那絕世孤本,結果找了半天沒找到,還被玄真老頭逮了個正著,老頭得知了她二人半夜不睡覺夜探藏書閣的真正原由之後,十分莫測地一笑,道:“隨為師來。”

然後他們在一堆破爛裏見到那本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昭靖傳》。

玄真老頭從那堆破爛裏面翻出那本書,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書本一角,神情頗帶嫌棄地將書丟向他二人,道:“這就是你們費勁千辛萬苦尋而不得的《昭靖傳》,為師有言在先,心理不夠強大,承受能力不足,就不要翻開看。”

隨後他又嘀咕道:“不過這話說給你們倆個逆徒聽,簡直就是白說。”

那本帶著破爛氣息的書向沈淵和謝長渝飛來時候,他倆早一左一右飄飄然避開,謝長渝寬袖一掃,平地一陣風起,書冊因風而嘩啦啦翻動起來,沈淵借著月色一頁頁看過去,神情變得十分詭異。

她再擡頭看謝長渝,發現他也收起了平日裏懶散風流的笑意,神情古怪,顯然處於一種難以平靜的狀態。她深吸了口氣,想要平覆一下自己現在想要將玄真老頭暴打一頓的心境。

地上的《昭靖傳》書頁泛黃,顯然是久經時光侵蝕,被謝長渝帶起的那陣風揭開了遺失百年的真容,裏面卻是——

小兒連環畫?!

沈淵瞪大了眼睛。

是的,她本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但她揉了揉眼睛仔仔細細再看的時候,那泛黃的古舊書頁上所呈現的,的的確確是一幅幅連環畫。

並且是畫工極其粗糙,邊幅不修,上面人物歪七八糟,面目難辨,根本不知其所雲的連環畫。

她嘴角抽搐,感覺額頭青筋在跳動。

為老不尊的玄真老頭早已逃之夭夭,剩她與謝長渝二人在藏書閣內,連同一本遺世百年的劣質連環畫。

謝長渝突然放聲大笑,風流多情的眉目流轉過燦如煙霞的光華,笑聲像是蘊著滔天之浪的海,隱隱蓄起擊碎岸邊礁石的力量,迎面擊來,驚起白浪層層。沈淵認識他以來他都是噙著一抹從容風流的笑意,精心把握的弧度,多一分則顯邪肆,少一分則顯疏離,這還是頭一回見他笑的如此張揚放肆,她沈吟片刻,覺得也許謝長渝是因為經受不了夢想破滅的打擊而得了失心瘋,她正琢磨著要不要一掌把他劈暈帶回他住的夢桐院,謝長渝便止住了笑聲。

他寬大的袖袍當空一振,《昭靖傳》被他的罡氣打回那堆破爛裏,灰塵撲起,綿軟潔白的袖角垂下,恰有一道月光落在上面,熠熠生輝。依舊是絕艷的眉眼,卻生出睥睨四海八荒的氣勢,是天生的上位者之尊,謝長渝挑眉傲然一笑:“世人愚哉。”

繼而拂袖離去。

現在想起那本《昭靖傳》沈淵還是會覺得荒誕,一本天機先祖隨心所欲繪制的連環畫,如何就成了傳聞中的驚才絕艷之作?

可見這世間絕大多數傳聞都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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